——唐健垣先生艺术综论 郑州 陈逸墨
在当代琴界,香港琴家唐健垣先生是个颇具影响的人物,他对传统文化研究的涉猎面极广,于古文字、古琴、古筝、粤曲、文玩、斫琴、紫砂壶、普洱茶等方面均有非凡认识,人们对他所研究的繁多学科望而瞋目,很难确定他属那类学者身份,唐先生六O年代曾学甲骨文与古琴于香港国学大师饶宗颐(选堂)教授,饶教授演讲时尝自谓”所涉科目太多,无家可归,宜称杂家”,友辈云唐先生也可继乃师称杂家.
唐先生则谦称:”饶老师学究天人,经史,佛道,敦煌,诗词,书画无所不窥,我都望门兴叹,幸稍得其古文字与琴理之馀绪而耳.,今我已皤然一老,杂固杂矣,学则未成家,”杂家”之名亦未克当也!称<无家可归老人家>或尚可.”甚矣唐先生之善.謔也!
自68年学琴后,先生着手网罗历代古琴资料编成古琴资料彚编《琴府》(1971册1,1973册2,册3,共3000页),修斫古琴数百,1973起以琴课徒,迄今2008,于琴著作,修制,教学,未尝一日停,数十年间与琴共呼吸,得享无限福乐,民初北京琴圣杨时百自称“此生只为雅琴来”,唐先生自述“此生只合作琴痴”,旨哉斯言!
先生所研究的古琴、古筝、粤曲、文玩等都涉艺术,音乐.其甲骨文研究亦不离音乐,一九八三年以”商代乐器研究”博士论文,获美国康州威士连大学民族音乐学博士学位.唐先生对商代甲骨文之关注,溯自少年时代,十三四岁便已熟读汉许慎所著《说文解字》(先生声明:是读完,不敢说读通),中学时已遍阅香港公立图书馆所藏之甲骨文专著及散篇论文,(先生又声明:是读完,未必读懂),后因一般公众图书馆再无甲骨书可读,而须访书于大学图书馆.,以此得识饶宗颐教授. 高中毕业那年(1965)唐先生幸识香港大学甲骨学者饶宗颐教授,饶教授以唐先生年少而博览经史古文字,大异之!赞叹曰:“中学生而远过博士生,得毋神授乎!”遂结忘年之交. 饶教授弹琴数十载且深于琴学,知唐先生欲学琴而投师无门,遂许其常到饶府,亲授最高深之琴理.唐先生于此一生之幸事有详细记述(见唐2006年唐氏藏琴展之目录<唐氏霞外居古琴珍粹>自序页4—7). 唐先生对甲骨文的研究非一时之好奇,1967到台北求学,从台湾大学甲骨学家金祥恒教授深造,并学古琴于梅庵派琴家吴宗汉,山林派琴家孙毓芹教授门下,苦于坊间琴书谱之难得,1968即开始其三册三千页专书<琴府>之编撰.,古琴与古文字双修,同窗呼之为”考古”. 1971唐先生大学毕业之年出版<琴府>第一册,并回香港中文大学修甲骨文硕士,73年出版<琴府>二,三册以成一套,中文大学音乐系主任于图书馆见此书而赏之,聘其于修硕士学位之同时,至音乐系兼任助教,授古琴与中乐课,期间唐先生又开展对茶道及粤曲,戏剧之探索,杂家身份渐成.乐在其中. 先生为学不仅博,而且有深度。汉字是世上最古老且仍在使用之活化石文字,保留许多古文化信息,甲骨文为研究商代社会各个层面提供丰富资料。在古文字中能找出古人运用智慧反映自然万物的各类轨迹,如人类生活、渔猪畜牧、动物世界、文化娱乐、自然现象、交通居所、宗教传说、食品器用等各个方面。看似枯燥的古文字,实为古文化的百科全书,读懂它能发现传统文化的渊源,是个隐秘而琳琅缤纷之文化宝库。用功而有获,古文字就易理解,且有巨大吸引力.唐先生说他研究甲骨文愉快如读红楼梦,全无压力.
毫无疑问,了解古文化,可开拓思路。唐先生研究古文字之过程,实即广泛汲取传统文化之精华,虽与研究琴文化的方法有异,而终殊途同归,积石而成塔。 朱熹开启弟子曾言:“为学先要知得分晓”,是说治学先要明理,万事皆在穷理,理不明则路不正,一生精励也枉然,故善学者皆先明理。理即法则规律,天下事物有一定之法则与规律,须理解并掌握之,方有可能接近学问之颠峰。
为学之道,古人还总结出“取法乎上”之准则,曰: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如何取法乎上?曰:学路要宽、师法要广,只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深研典籍,遍访名师,如此兼采众长,熔于一炉,方能达上乘之学术境界。杜甫论学诗提出“转益多师是汝师”的重要主张,即向多方面学习,广泛获得教益,为治学之重要途径。
以言琴,唐先生在台北曾师从梅庵派吴宗汉王忆慈伉俪、台北山林派孙毓芹教授、复曾学琴于北京音乐学院虞山派吴景略教授、香港泛川派蔡德允女史、川派琴家王华德等琴家,都是各派代表、德艺双修之精英,先生真乃“转益多师”之善学者矣。
或问:”不同琴派风格各异,唐先生学不专师,会否音韵杂乱?倘一曲中兼具南腔北调,会否不伦不类;假若各派风格不显,则<转师求学>有何意义?” 善哉此问!
首先要明确,艺术流派乃由一批艺术观念、思想气质及表现手法相近之从艺者共同形成,会因鲜明之个性,而有相当长之继承与延续性,亦会因个性消失,而与平庸共存一个时期,终至消失。总之,流派存亡非人力所能控制。但任何流派之风格类型,均由此派中不同艺术家的众多个性风格中之共性特征所共同体现,这些在一定区域内风格相近众琴家共同表现之地方风格,即吾人所说之古琴流派。流派与艺术家所生活之不同地域有关。唐初琴家赵耶利已总结出“吴声清婉、蜀声躁急”之流派琴风。古代受交通、通讯等条件限制,信息传播缓慢且范围窄,较易产生风格各异之流派,现代信息交通传媒高度发达,地域距离缩短,差异减少,受整体环境影响,流派不但难形成,反会渐消失。
然而吾人不必为流派消失而杞人忧天,现今为充分发展个性之时代,而古琴史中个性鲜明之琴派,都因一、二杰出琴家之艺术风格及审美观念、表现手法等影响巨大,引致仿效追随者众多、流行广泛,才得形成一代琴风。南宋琴家郭楚望合刘志方、毛敏仲等琴人之力,而有浙派;明末严天池、徐青山共开虞山派,是其例.因此,个人风格之发展与变化,直接影响流派之兴衰。 所谓流派风格如在传承过程中止于模仿、个性全无而风格尽失,则失去学习之意义,唐先生深知此理,明哲掌握从师学艺之目的,方法,知所取捨,终成一己之面目.
听先生奏琴,可判断其潇湘,渔樵,忆故人,普庵等曲,为虞山派吴景略氏真传,而广陵散,幽兰,离骚,流水等操分明私俶管平湖氏,但均參入唐氏个人,学人,雅人,….之韵味.可说推陈而能出新,但推陈者非推倒而是推移,推动,还在支撑旧架构而非破坏.于是能自立形貌. 有些琴曲经唐先生有意识地改变吟揉,节拍,而另显面目,一时难看出其演奏风格属何琴派,先生取音清润雅静,运指挥洒自如,吟猱得当,一曲有一曲之面貌,无十曲如一曲之憾. 古人说:”鼓琴真趣,半在吟揉”,此真弹琴者也,然近世不少琴人仅关注音乐三要素:音准,节奏,强弱,弃古琴独有之吟揉,此贬古琴为常器,与筝琶等量齐观,殊不知音凖节奏强弱悦耳于一时,古琴要素在意境,雅澹,古柮, .. ……则修心养性于无穷也.,吾观近出各学院派名家之琴谱教材,仅线谱附琴减字谱,略无吟揉符号,无怪乎听其琴如听筝琶也. 唐先生弹琴,吟揉妙绝,常能以吟揉创作旋律, 其乐发于心,流于指,气韵生动自然,音韵连绵不绝,意味深沉,其CD可反覆久听不厌,卑之可作纯音乐欣赏,高之使人出神入静,可助修道!妙哉! 唐先生曾引饶教授语,指出琴分技.艺.学.道,四层次,唐先生之琴岂止技进乎艺,且已艺成一家! 但唐先生每推却<琴家>之名,自谓<琴人>,曰:”琴家一词之名与实,殊难考定,未敢领受.我乃普通一弹琴人耳.成家与否待历史判定.” 唐先生访问海外100琴友之专书命名<近代琴人录>,不称<琴家>(收于唐氏<琴府>第二册,1973 台北),大约与此理念有关乎?
养成一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乃艺术成熟的之标志,风格者,艺术作品内容与形式和谐统一所呈现之基本特征,琴家之精神面貌,个性,学养等在作品中之完美体现。唯其个性得充份发挥,方得形成个人风格。学习之目的不能止于模仿,善学者宜理解其中道理与规律,师其道而不师其迹。学琴“转益多师”之目的乃“尚法”,即理解不同琴派风格,即琴曲节奏、指法等不同的规则、规矩与弹奏标准。法度固极重要,到熟练掌握并理解之后,又不能拘泥固守,所谓能入而又能出, 演奏者须依据自身情感之表达需要,依谨严之法度,复突破呆板之教条,于“法”中求“变”,使一切“法”皆为我所用,从“有法”达到“无法”。 此时之“无法”,正乃演奏者能超脱各“法”,复能自由运用各“法”,进入随心所欲抒发情感,充分体现个人风格之自由境界。清代大画家石涛论画时曾提出“无法而法,乃为至法”之高见,就是提倡在吸收他人优点时,反对“泥古不化”,强调“我”在创作中之重要,主张不拘于“法”而又不遗正“法”,重在抒发性灵,形成个人风格。 为学中从“有法”到“无法”之过程,古人有个绝妙之形象比喻:蚕吃桑叶,幼虫长为成虫,蚕虫睡觉期间不食不动,外皮变厚并蜕落,如此四次,通过吸收消化,所吃桑叶变为丝,出而成蚕,蚕在茧中变成蛹,再后蛹出翅膀而成蛾,奋力破茧而出,才能展翅飞翔,从此自由自在。蚕、蛹、蛾蜕变之过程,就是治学之最好借鉴,惟善学好悟者方知其中妙趣。
唐健垣先生亲斫古琴,其初衷必为欲得佳器,倘以斫琴为牟利手段,则唐先生于琴器畅销的状况下决不会停手,甚或早以一代斫琴名家鸣世矣。自古善弹者多善斫,如古代蔡邕及近代徐元白等琴家都亲手斫琴,不解音之工匠岂能制出旷世好琴? 对丰富音色之追求促使斫琴工艺不断升华。历代琴家慕求妙音而不断研究,或亲操斧斤,或与良工合作,宝器以成焉.
近代书画大家林散自行设计、由笔厂工人精制“长颈鹿”长锋羊毫,运笔如虎添翼。书画名家张大千研制“大千纸”、明代陈献章用茅草特制“茅龙笔”,都成艺坛佳话。因此,不同流派,趣尚与品位,修养高低各异的琴家,对特殊音色的追求,必会衍生各自的斫琴法,而制出合意的古琴。
唐先生1969于台北唸大三时从琴家孙毓芹学斫琴,其间择良材、调生漆、研鹿角霜,皆依传统古法,以研究为目的.制琴数张.(如<饮水>琴,喻报师恩如饮水当思源),照片都刊于其大著<琴府>第二册,1973,台北.).唐先生1973于香港中文大学开”古琴制作”课程,学生每人一年要成一琴(见<唐氏霞外居古琴珍粹>页66). 为分析优劣音质成因与修治法,唐先生不惜“破坏文物”,将数十宋明琴开腹反复研究,得出琴音与板材质地,型制,年龄,灰胎,共鸣腔大小搭配之数据并修治法,做琴修琴得心应手,琴友以病琴求助越多,累积之学问越富,自比琴医. 1979—83间唐先生赴美国修民族音乐学博士学位,84年回香港做香港演艺学院中乐系主任,由于位高薪高假期多,得以广收古琴,也就多了修旧琴研究改良的机会,得出成绩.
90年代他注意到唐宋琴除形制精美之外,还有两个特点::1.面板常为<双层>,2>底面板之”沾合边”多为<窄边钉合>,是以音韵特佳. 按此思路,唐先生做出多张音韵高妙的琴. 唯有唐健垣先生如此富收藏,好思考,多实践,以求好为目的之琴家,方能有此领悟.上述”双层面板”,窄边钉合”二事非三言两语能说明,于略过.,唐先生曾大方将此”商业秘密”公开,2000年在台北<鸿禧美术馆>举行之<世纪古琴学术研讨会>中作了<高古琴器双层面板及窄边钉合法探讨>学术报告,并刊出论文,此文修订本再刊于<唐氏霞外居古琴珍粹>(页12—16,2006年香港),琴友可以参考. .经过呕心沥血才获得的斫琴经验与研究成果,“商业机密”,唐先生乐于和琴友一起分享,从造就出当代的弹琴斫琴好手到发表《高古琴器双层面板及窄边合琴法》,都体现出他无私的胸怀和治学态度。
于此,不得不提到唐健垣先生艺术人生中的另一重要里程碑,那就是在大学时代与其夫人赖詠洁女士共同费时六年(1968-73)才编著完成的琴学巨著《琴府》。
《琴府》全套分三册共三千余页,其中汇编历代部份珍稀琴谱专集、琴论典籍,也收录了100个海外琴人访问录、近代琴论文集、照片资料、五线谱教材、简谱教材等,至今仍极具参考价值之古琴资料汇编。
<琴府>一名为乃师饶宗颐教授代定,饶氏曰:”汉武帝之图书馆曰<平府>,琴府者,古琴之宝库也”,并赐序文.饶氏序文古雅可诵,大学者手笔也,谨节引共享,以见其对唐先生之期许:
“唐生健垣始问奇字于余,以余好琴,亦笃好之;苦无琴,余假之以琴…..生语琴絮絮不休,人莫不以病痴子目之,而余独感其向学之诚.去夏六月,余以讨论古画至台,造其庐,琴书外无长物;与妇朝夕至图书馆摹录琴谱,逾午不得食,怀饼以进,其忍饥劬学如此.生又云将有琴书之彚刻,叩余以书名,余为命名琴府.....生冥索孤往,期年,而所诣深博如是.此书之刊,学者将不苦于琴谱之难得,行见不胫而走.....以生夫妇好琴之笃,锲而不舍,他日海外琴学大行,当拜生琴籍流传之赐,而生之所造,亦侵侵然追踪杨时百而上之,余将拭目以待之矣.”
读此情词并茂之序,可见饶老对唐先生之赞赏,而唐先生亦未负乃师之期许也.
对此巨著的编撰出版,读者中产生两种截然不同之评论,一种对此书评价极高,饶宗颐教授曾将《琴府》与民初琴学巨著《琴学丛书》并举,以为两者的价值在伯仲之间。《琴学丛书》是民国琴坛巨匠杨时百所著,为琴学之集大成者,饶先生能把两者同论,肯定是慧眼识珠。 另一种争议焦点主要说《琴府》一书的资料来源问题,大概是这些珍贵资料多借自各琴友,昔日秘藏私观的传家宝被唐先生如今昭示天下了! 有这些异议很正常,历代总有固执者将“艺术”与“技术”等同,认为艺术亦可永为家族作文化遗产承传.手艺可世代相传,熟练学习后或可越来越精。而艺术却少见有家族世袭,并能得非凡成就者.固然每人之家庭环境与早期教育,对人之成材确起一定作用,但起决定作用者乃后天之生活阅历、学识、修养等,否则王羲之、吴道子、李白等大师的子孙也必成大师矣。 有琴人视曲谱为传家宝不轻示人,例如《忆故人》就为彭祉卿家传琴曲,迟至1937方在《今虞琴刊》中得以公示.现存最早之明代古琴曲集《神奇秘谱》,因未附具体字谱手法说明,人视之若“天书”.此非编者之遗漏,因编者已明言此是“秘谱”,”昔人不传之秘”。即以今天而论,因普及宣传力度薄弱,知琴者相对不多,还有人视琴学为“奇技”,或故作神秘,保守自蔽,以琴为牟名利之具,甚且怕学琴队伍壮大与提高,将威胁一己的私欲! 于此吾人暂不评价其行为之巧拙,且看有识者对人于面对利益时所认识不同境界之评论:由低至高不同层次为:一、为个人;二、为家人及亲友;三、为社会;四、为国家、民族;五、为世界、地球;六、宇宙。古琴被列为“世界遗产”,近年不断宣传普及,学琴者日增,但极多人犹琴筝不分,琴学知识极贫乏。因此,想象七十年代初之琴坛,或可说冷清达到冰点状态,唐健垣先生能有如此热情,费极大精力财力搜集古琴资料,加以校正注解公诸同好,对推广古琴事业无疑是起到重要的作用。 《琴府》出版后在台北再版数次(约在1980,90,2000年),为琴友按谱自学、依址寻师等提供极大方便,台湾地区琴人十余年间从数十人增至千人,固然不乏许多琴人的努力,难道唐健垣先生编著《琴府》,无一份功劳吗? 人生苦短,精力有限,故爱好也须有所选择。博学,是了解与体验之过程,每人会因自身性格、修养等产生各种爱好,但必须慎作取舍,而后集中精力专注不轻移,长期持久,博取约收,方有望达出神入化之境,唐健垣先生固称博学多才,主要成就还是体现在他对琴学的研究。 欣赏唐先生古琴音乐雅奏绝对是一种享受,正应称”雅奏”!此不仅因先生琴艺高超,风乘神儒雅,还因其所用之唐琴(?)<纪侯钟声韵,迷人,古人形容好琴每用苍松透润四字,宋人田芝翁<太古遗音>称琴之九德为:奇古透润静匀圆清芳,此琴其类乎!唐先生弹纪侯钟琴,正妙指与绝世良琴之完美结合,弹者得心应手,如随行云六水泛舟太霞,听者心魂俱醉,若饮杨枝甘露神游六合,论者谓唐先生之琴韵凡嚣去尽,出世入神,可以打座,参禅,入静,此言实得我心. 古者赞美出色琴家,称其有“妙指”,今称功力,造诣,实乃琴家之天赋,师承,正谱,妙悟,苦练等项之总结合,饶宗颐教授所谓技进乎艺者是也.然世多抚琴半生,弹能断弦,按令入木辈,唯奏琴而成筝,有音而无乐,斯则技且未成,何有于艺,去妙指如天壤矣. 良琴正需逢“妙指”,正如良驹须勇士驾御,宝剑遇大侠以放毫光,旷世佳琴须在善弹者手中,方得发挥淋漓尽致。苏轼琴诗颇具哲理:“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此诗以简短之两反问句,妙解哲学上主观与客观有机统一之原理。琴本无声,必弹弄琴弦方出妙音。故曰,琴乐乃心.手.琴.弦,四者完善结合之美果。 博物馆中之古琴,以其年岁,精工,发历史之幽光,倘无人抚弄,不外一琴器而已,琴乐何有? 是以琴与弹者之“妙指”,均是有机统一的两个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语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琴人无琴难奏妙音,画家缺笔墨纸砚何来杰作? 然琴师画家,技艺专精之人也,未学者纵有其器具,将茫然无所用也.北宋成玉磵《琴论》“琴无好恶,在弹者工拙。不善取声,纵曲本佳,愈觉生硬,如丑妇珠翠自多耳。善取声者,纵曲本不佳,亦自美听,如西施淡妆,自有不凡气韵。若施粉黛,岂易量哉!大匠无弃材,信有之矣。” 成玉磵强调琴人自身修养的重要,只要拥有“妙指”之能,使音色平庸之琴亦能发妙音,正如“善书者不择笔墨”一样。此观点有一定道理,但“妙指”遇“良琴”无疑是如虎添翼, 琴人皆欲得形音俱佳、所谓“九德”俱备的好琴,倘得唐宋佳制,自必珍如性命。好琴历千百年沧桑,木性化尽,火气全消,音韵古润,浑厚清圆,音随指走,奏曲如与古人交,其乐何如! 琴人能遇明师,得秘谱,成绝技者多, 而复得旷代好琴者,鲜矣.唐健垣先生诸事俱得,一无所缺,真不知为先天之命乎?抑后天之力乎? 先生曾珍用的好琴极多,过手旧琴百计,近年不离手的为“纪侯钟”.乃古琴中之精品极品,生命力泱然,非徒誇高夀而音韵已哑之古物也. 唐先生谦称:”此琴满身古断,底面圆拱,腹内有大唐雷氏制歀,双层面板,音韵之苍古,在所见数百唐宋明琴之上.然我非鉴琴专家,未敢断其必为唐物”. 余检1995年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之大型古琴图册<中国古琴珍赏>,前列故宫博物院之唐琴九霄环佩,大圣遗音,飞泉等绝世宝器,第十三张即此琴.编者之说明为: ”唐琴.仲尼式.唐开元十年雷氏制琴.双层琴面,桐木斲,红黑色漆,大蛇腹断纹.. 此琴荘重奇丽,音色宏亮松透,现由著名古琴家谢孝苹先生珍藏”. 照此说明,当时该书编者定此为”唐琴”. 中国社会科学院谢孝苹教授得此琴,乃好心得好报之例..一九四一年谢君曾义助纪姓友人盘缠,使得回家过年. 纪君偶见自家放鞋之两片”木板”,与恩人谢同学寝室中所掛木板(琴)相似,遂取以相赠。 谢君启视礼物,实为解体之二片琴板,通体断纹隐起如鳞,面板內有唐代雷氏制歀识,确否待考,而必为千年古物!当下如获至宝,请老师吴景略氏修复,吴氏以此琴面底特圆拱,双层面板,木质极古,断纹音韵均胜一般宋明琴,确认为唐琴,常赞叹:”福气福气!” ! 谢君宝用此琴五十秋,感念赠琴之纪姓同学,又因琴有钟鼓之音,日常称琴为“纪侯钟”,1994年唐先生到北京参加”名琴鉴赏大会”,初见“纪侯钟”,”以为”京都第一琴!乞谢老割爱而未允. 1997年谢老请好友故宫博物院古琴鉴定家郑珉中氏为琴题名并亲书亲刻,名人名琴佳铭佳书相得益彰.98年谢老病,琴归香港藏琴大家沈兴顺,宝琴易主,震动港台琴界!唐先生与沈君二十载交称莫逆,99年终求得名物,遂与明时大彬砂壶同为唐艺轩镇斋之宝. 2006年香港大回堂展览厅展出唐氏藏琴,目录彩册<唐氏霞外居古琴珍粹>为郑珉中丈题签,页33有此琴照片,说明云: ”底板刻纪侯钟琴名行书,龙池两边刻草书对联二行:千年古木,太上正音.龙池下刻篆印:道法自然.” 唐先生定琴之年代为唐或北宋,是客观的.
关于唐琴“纪侯钟”音色之妙,亦有可述.2000年台北鸿禧美术馆办<千禧年百琴展>,中国南北琴家九人(郑珉中,吴文光,许健,王迪,…等)被邀赴台北参加研讨会演奏.唐先生携此琴到台.琴会时参演之十余位琴家多弃用自备之宋明古琴,而借用“纪侯钟”!足见此琴之吸引力! “纪侯钟”迷醉无数伯牙与子期,曾用以录制五张唱片. 九十年代谢孝苹教授出让此琴前,在北京为香港雨果唱片公司录音,CD就名<纪侯钟>,以谢老抱琴照为封面;北京琴家陈长林教授弃家藏宋明琴数床不用,借纪侯钟琴为雨果工司录CD<闽江琴韵>,琴到香港后,2002后,唐先生以之录<唐氏古琴VCD>,又录唐氏<霞外琴韵>CD,唐先生入室弟子,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王颖苑小姐借之录<幽兰琴韵>CD. 一琴而录CD多张,凸显纪侯钟琴之重量级地位. 谢老录音时已病重,气弱指乱,陈长林教授借琴录音时琴之岳山倾斜欲倒,又恐弦紧易断,特将弦音调低,未敢发力弹弄,细心品味,唐先生之妙指最能深挖“纪侯钟”之妙韵,可视为“纪侯钟”之“标准”音色。 唐先生操缦四十年,功力深厚,又是此琴的主人,抚弄久之人琴合一,出神入化.唐先生一贯追求高品位艺术,读古经书,习古文字,以明清砂壶泡陈年普洱,坐则明清傢俱,弹则绝代好琴,友辈视为散仙!明神奇秘谱之曲,称”霞外神品”,唐先生日夕抚弄,故饶宗颐教授称之为”霞外居士”,为书斋匾”霞外居”二次!饶教授称;”琴修养四层次技,艺,学,道,常人遥不可攀,而健垣仁隶直上练仙,岂止<弹琴>哉!” 从唐先生的古琴VCD,CD中,可感受到,在二零零二年录唐氏VCD时,因面对大批观众,弹奏时充满激情,而挥洒自如、两手如龙翔凤舞,人琴俱化,音韵雅澹和静,连绵盈耳,出有入无,右指弹弦轻重疾徐,如行云流水了无滞碍,左指吟揉上下,若飞鸟投林来去无迹!所谓天籁,所谓弦外音,有余韵矣. 吾側耳听琴久矣,见弹者多有坐不安席,左顾右盼,鼻息呼呼与琴音合响,面色红红与心火共燃.右弹如金铁交鸣,震刺人心,左按轻重无度,指动则音绝,唯闻磨弦声沙沙,视其人则意迷迷,吟揉不分,唯见抖摆,乐不成句,律调难明.于是听者如入五里雾中,听,而无所闻;疑,而不敢问!呜乎! 自管平湖吴景略辈大家辞世,吾未闻德音者久矣. 6O年代以来,尼龙包金属新弦取代蚕丝弦,近者部份琴人谓新弦发音刚,磨声重,不如丝弦之古雅,复以苏州弦厂之丝弦粗糙未足用,费极大心力财力搜购顶级蚕丝,亲督弦工精制”太古琴弦”,求古求好之心极可嘉.所惜者,余恭聆以此弦录制之唱片及演奏,弦名太古,然未闻太古之音,唯闻左右指檫弦杂音,听之难耐终曲.有人作解释云:”人非神仙,安得檫弦而无杂音?”余于此未敢苟同. 听所谓老八张前辈 琴家CD,杂音固有之,然皆隐于音韵中,久听则杂音渐如不觉,入耳入心者唯琴韵,可见同一弦也,徒有好古之热诚而无妙指,无补于事也. 听先生之CD,右指勾弦音浑厚,左指按弦干净不带顺弦过弦之”客声”(词见<琴况>,指过弦时不必要之碰弦杂音),每疑所用为丝弦,而实为新尼龙金属弦!视其VCD或近观其雅奏,则左右手如龙翔凤舞,气定神闲,未见小心避弦,真神人也!
今赏唐先生弹琴勾挑取音之佳已如上述,然后左指吟分小吟大吟,定吟圆吟,揉别大小急慢,上下单双,,撞,逗,进,退分明,声,音,乐韵不混,非徒琴曲,而实为琴语,琴化为人与唐君对语! 妙哉!异哉!善哉!唐君之奏也! 余谓唐先生实有<特异功能>,有琴音宝库,取之不尽,开人天耳天眼,通体泠然,心神都醉,如驾六龙飞九天,御音波而逐太霞,饶教授称先生为<霞外居士>,谁谓不宜? 唐先生二零零六年录制“霞外琴韵”CD,仍用“纪侯钟”,此次在录音室中弹奏,琴声幽淡、空灵、清润、静谧,乃师吴景略虞山派“轻微淡远”之意趣,与吴氏灵动之个人风二格兼得,而复参入唐先生毕生修为,儒,雅,道,闲,怂容养性,可称<唐门琴韵>,虽未曾成派(唐先生或不作此世俗之图),余听唐门弟子录音,儒雅功力或未得,而均吟揉有法,清静自然,无金铁交鸣声,唐门风格已独树! 唐先生弹琴时似人琴俱忘,以琴音作呼息,与万化冥合,人琴为一,听其琴絮絮如诉衷情,听者沉浸于无限遐想中,难辨为琴音抑人语矣,至音停韵淡,意转神回,方觉洗尘绝俗,通体舒泰如羽化登仙,好琴者多长夀,岂无理呼? 近年琴界提及唐健垣先生,不期然联想到“纪侯钟”,而说起“纪侯钟”也自然想到唐先生,发展到琴与人之名,已成为对方标志的程度,人琴间之联系如此紧密,实是罕见!此其中有好琴之千年美质,亦有唐先生半生修练苦功焉! 国画大师李可染先生治学严肃认真,多次声称自己及学生都属“苦学派”。认与艺术关键在正确的道路和坚强毅力,人生短暂,纵投全副精力学一艺,犹未必成,况三心二意者乎!李先生小时曾习胡琴五春,及长则悔不用此五年于绘事!李氏以切身体会告戒为学之方法与道理,可谓苦口婆心,其意谓治学须专一不移,否则将一事无成. “杂家学者”唐健垣先生可谓为学不“专一”之典型,但似又多专多能,如何解释呢? 史上兼擅众艺之“杂家”很多,具非凡成就之大师,都是学识渊博、多才广艺。唐代诗人王维,宋名臣苏轼都是诗、乐,书画大家,人们很难明确他们具体身份的归属,因为他们能够恰倒好处地把握住自己博学的天平,把众艺融会贯通并集于一身,如羚羊挂角般不露痕迹,这正是中国文人为学的最高境界。 李可染先生所强调治学要“专一”,但非“单一”,而是要处理好学序的关系,宜先精通一事,再研究另一事,就有了借鉴,要勤思善悟,举一反三,乃可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学习面越广泛,积学越深厚,则非但不浪掷光阴,且得事半功倍。正如《山静居画论》所言:“始入手须专宗一家,得之心而应之手。然后旁通曲引,以知其变;泛滥诸家,以资我用。”这个过程,也就是先约后博,再由博返约的治学之道。 首先,古人主张学路要宽,师法要广,学琴,在严格掌握正确技法,代表曲目后,就不能专学一家或守门户之见了。坐井无以观天,闭户难扩视野,何来突破与发展? “杂家”唐健垣先生之学术研究看似杂乱,但细观之,琴、茶、书、画、诗、词,曲,,都在中国传统生态文化的典型范围之内,且多关乎音乐,而一生精力倾注于古琴,故积学有成.,唐先生幼时曾学胡琴箫笛古筝,自中学时听古琴唱片后立志终生事琴。古语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唐先生有琴癖,以弹琴、授琴、斫琴、藏琴为乐事,自谓:“此生只为雅琴来”。唐先生的治学态度实是专一的! 不同艺术间之道理一脉相承,多可相通参悟,诗词、书画、哲学、民歌等均可丰富个人艺术修养,唐先生兼习的艺事都能滋养琴艺,这些外因促成内果的“琴外功夫”,都是助长自己艺术风格,关键是要善于理解与感悟。 从感悟完成的时间和过程看,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领悟与理解有较长之深化过程,可称为“渐悟”。另一种是突然而来的理解,可称为“顿悟”。“顿悟”本佛教禅宗语,指因某种机缘使人瞬间觉悟佛理。但“顿悟”非凭空而来,是经长期细密思考,或受他物启发,而突地豁然开朗、顿时领悟之心理现象。有广泛爱好而不深入探究,则徒费光阴心力,难有收获。唯有长期慎思明辩,以发现诸艺间之共性与道理,方能互相启迪,才会如王维般“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悟性产生,沉潜诸艺之中,到“博”而“渊”之境界. 唐健垣先生琴艺超凡,师承有绪,琴理明辩,追慕者多,其课徒之谱律吕严正,吟揉详尽,能师事唐先生者,大幸也. 唐先生之VCD封套上印有”无金铁交鸣噪音”字样,虽为自负,然非自誇,且是对一众杂音盈耳名家CD 之无情鞭挞! 勇哉唐先生!非有先生之能,之识,之执着,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时下所为谓琴家作出如此严历之评鉴! 有人赞许唐先生之演奏有异于市上为炫耀技法而加强速度的“筝琶式琴韵”。此评允矣,但所见尚为表面,严格言之,乃是“文人琴”与“江湖琴”之分.,琴为雅器,然并非奏琴者皆是雅士,胸无点墨者,以娱人为务之演奏派取音爱“热闹”,而文人雅士,自娱养心性者取音尚“冷静”。此其分际也. 古人历来反对弹琴取音热闹燥急,清代陈幼慈《琴论》说得好:“弹琴切忌(江湖)时派。夫时派无非以指法纤巧轻捷取音,顺指弹过,不辨宫商定位,以熟为胜。此而弹琴,奚殊筝琶错杂,甚至靡靡盈耳,大失琴道之雅,听者始而不辨,转谓指法纯熟,于是讹以传伪,不识琴瑟元音以沉重坚实为体,以吟猱婉转、含蓄停顿为用,徒使速速弹华,以为纯熟,则于古乐大音希声之旨何有?” 对于那些逞强好能、买弄技法的琴人,古人更为轻视,认为“欲要手势花巧以好看,莫若推琴而就舞;若要声音艳丽而好听,莫若弃琴而弹筝”。总之,琴声中体现的是弹者之学识、修养、趣尚、性情等,唐健垣先生心尚“雅静”,落弦取音自戒燥雪嚣,其风格渐被认识,认同,影响日广,遂有“唐门琴韵”之名. 虽说流派之形成,不受一二个人的意愿所左右,需经受得时间之无情检验.唐先生多年来以言论,文章,演奏,坚定不移地影响,感染着众多的古琴爱好者,仿效追随者日多,将来影响的大小,与持续的程度,尚有待唐先生再攀艺术高峰,引领追随者同登堂殿,雅澹派“唐门琴韵”乃能芬芳远播,传承不衰。
丁亥(2007)暮春,老友南京琴家陶艺先生翩然游郑州,同行友人如玉树临风,蔼然可亲,君子寡言,言必有中,原来是闻名已久,未得亲接之香港名琴家唐健垣博士(唐先生之VCD,CD,则早得拜赏,敬佩无已!)算年齿唐先生年过花甲,而望之如四十许人,乃琴茶修道养生故也. 唐先生研究商代文化凡四十年,此行领陶艺参观安阳市商代故城殷墟,先生谓清末以来出土之二十万片商代甲骨文拓片印本,数万商周青铜器之照片与拓片,其书斋中皆购备(!!!),且均一再过目熟识(!!!),甚矣唐先生于甲骨之癖也.
唐先生随身带备清代紫砂壶与”陈年普洱茶”,陶艺称:唐先生为普洱茶专家,珍藏五十年之<红印>,百年<宋聘>茶饼,明清紫砂壶数十,日夕轮用.吾人弹琴品茗,读画题诗,兴之所至唐先生歌几声粤曲,虽未知曲词,觉韵味泱然。吾斋中有甲骨文法帖数册,唐先生能随手通读,滔滔不绝详尽讲解,使我茅塞顿开!最妙者,先生随手弹寒斋极劣之琴,竟也奏出唐门松容澹静吟揉跌宕妙韵,泠然使人忘虑.可肯定唐门雅韵之妙,不因佳琴,而在妙指.常言道“大书家不择笔”,如今唐先生不择琴而能发妙音,是已因技以成艺,人琴俱化故也!
要完全了解博学的唐健垣先生之博学,并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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