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春萍

我和恩师吴兆基先生的认识完全是一种机缘。冥冥中似乎注定要相见,我一向不崇拜名人,更不属于追星族,所以大凡有名人到学校来做报告,我是一概不去听,尤其是搞文学的,我就更不愿意去听,这可能跟我学理科有关。我这个崇尚自然、和谐和古朴,不喜欢人文装饰的东西。然而,有一天,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的到来,改变了我对人文以及人生的看法。

我从小体质比较差。外表给人看上去弱不禁风。正因为如此,我对中国武术有着浓厚的兴趣。一方面可能受武侠小说影响,别一方面也总想使自己的变得强壮起来。再说我那时正和政治系的两位好朋友跟一位校外的老师学打太极拳,那位老师人很不错,自愿教我们学拳,只是他自己对太极拳也不是很精通,因此我们始终悟不到用气要领。正在这时候,有位长者(也就是我的恩师)来学校做关于三元气功与中国音乐方面的报告,我被政治系的好朋友拉着一起去听报告。不过,遗憾的是,当我们去时,报告已接近尾声。也许是天意,注定我跟老师有这段师生缘。我已记不得是当天下午还是隔天的下午,政治系的那位拳友跑过来找我。叫我陪她去老师家,她想向老师请教拳法中气与力如何相结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竟然欣然同意与她一起前往老师家。因事先通过电话,老师早已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书房中等待我们的到来。进入老师的书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壁上挂着的几张古琴,然后是琴桌上的琴,满眼除了琴还是琴。“请随便坐吧!”老师温和的话音打断了我惊奇的目光。于是我们便各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我的朋友跟老师面对面坐着,而我只是坐在老师的侧面。老师跟我朋友谈论着武术方面的问题。而我在一旁只是忠实的听众。不过,我发觉老师时不时地端详我,有时长达十几分钟,我变得有点不自然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老师如此注视我。最后,老师站起来,面对我说:“你喜欢古琴吗?”我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因为当时我对古琴一无所知,根本不知古琴为何物。老师见我不语,便坐到琴桌边弹了一首《潇湘水云》,那时其实我什么教听不懂,只是听老师说了这个琴曲名。老师又继续问我好听不好听。我点了点头。那是出于对长者的尊敬,也是出于内心的感受,那种感受是来自于我几年前的丧母之痛,让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古琴的深沉、古朴与隽永。老师热切地注视着我说:“那你就来跟我学琴吧?”我当时惊得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对老师说:“我五音不全,不认得五线谱,简谱也只是在小学里学过一点点。”老师当时笑着摇摇头说:“不需要你懂这些,只要你以后懂得减字谱就行。”我当时根本不知减字谱是一种什么谱,便点头答应了。

记得老师第一次让我看琴谱时,那是一本线装《五知斋琴谱》,猛一看,似曾相识,仔细看时,却是天书。不过,随后不久,我就明白琴谱的含义了。其实那时老师未曾对我讲过怎么去看琴谱,我也没有任何资料,我是无意中悟到的。我似记得老师还讲过,说他早就不收弟子了,现在重新开门收我为关门弟子。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跟随老师学琴的过程中才明白老师苦心所在。

于是从那天之后,我便开始随老师学琴。老师教我的第一首琴曲是《阳关三叠》,当时我没有琴谱,只是老师手把手教,老师怎么弹,我就怎么弹。我跟老师面对面坐,老师一段一段教,弹之前先给讲解该段琴曲的涵义以及其中蕴涵的意境。每段重复两三遍,然后继续往下教。好在我这人有个长处,虽然不懂音乐,但有着过目不忘的强记能力以及极强的模仿能力。老师的这种教法我反而很能接受。因此第一个月下来,我已学了他四首琴曲。曾记得老师笑着对我说:“我原以为你三个月才能学完一首曲,没想到你一个月之内学了我三首曲子。”然后他又继续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又开门收你为关门弟子吗?”我摇摇头,他笑着说:“一是因为你跟我有缘。其次是我以前一直没有收到悟性比较高的弟子。”我想这可能是老师谦虚的说法。其实,琴社中很多师史师姐们弹琴都弹得很好。也可能老师并非指弹琴方面,我隐隐约约觉得他有可能指的是天性。就像老师他自己,我听老师家人说,老师这人,学什么精什么。这点我相信。老师无论在武术上还是在古琴上都有着极深的造诣。有时教累了,他就跟我聊天,与其说是聊天,还不如说是老师在回忆他的人生经历。在这里我不再复述老师跟我讲的人和事。因为有些《吴门琴韵》和《吴门琴谱》中都已提到过。有些人和事我已记不清了,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老师当名人去崇拜,因此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很随意,有如沐春风的感觉。每次我跟老师在一起时,老师会跟我聊很长时间,涉及更多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像中国的哲学、医学和艺术等,使我受益匪浅,终身难忘。我觉得老师是我的好朋友,是忘年交。

我也曾想跟老师学武术,老师对我说传琴不传武术,我就不再提此事。我想能跟老师学琴,已是我今生一大幸事,我又何必去苛求什么呢!但过不久,老师却开始教我三元气功的基本运行法,但终究没有传我武术,我也曾问过老师其中的原因,老师说因为我是女孩,有些东西不方便传授。另外老师还跟我讲过,其实很多人想跟他学琴或学武术,他都不收,这并非是老师有什么偏见,相反,正体现了老师刚正的作风与严以律已要求,老师不但琴艺超逸,更具高风亮节。

我是每个星期四的下午去跟老师学琴,每次不超过四十分钟。因为老师年事已高,即使老师还想教,我都主动退出。老师在传我前面几首琴曲时,各方面状况还算可以。他常对我讲,趁年轻时尽量多记些曲子。但我当时很被动地接受老师传我的曲子,一是学业上的压力,二是我自己没琴,无法温习琴曲。后来老师对我说,你还是去买一架古琴吧,因为我这里没有可弹的古琴送你了,一张送给在美国的袁中平了,另外一张送给宋士斌宋贤兄妹,还都需要修理。等你弹好了琴,以后一定要去找一张好琴。他还叫我去找盖叫天的后人,说他们家可能会有藏琴。因为当时弹琴的很少,因此琴价相对来说不是很贵。我按老师的建议去找到盖叫天的后人,却发现他们早已搬家了。我想这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此对此事就不再上心了。后来,我跑回家,战战競競对我父亲讲我要买古琴的事,没想到我父亲并没有训斥我,沉思了一下,叫我自己对姑姑说去。我心里明白他已默话,让姑父陪我去买琴。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人生第二大幸事。当时我的家庭正经历着从困境中崛起的时候,每分钱都靠父亲和姐姐两节省下来供我和妹妹读书,因为就在前三年中,我连续丧失我的母亲,以及把我从小带大的爷爷和奶奶,再加上我们姐妹几个分别在上大学和高中,使得本来还算可以的家境一下子在经济上陷入困境中。在这个时候,我本不应该向家里有任何过分的要求,但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我不甘心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好在我的父亲在这事上的开明做法,使得我的人生变得如此丰富多彩。令我今生无憾。

在随后的一年中,我陆陆续续跟老师学了七八首琴曲,老师后来越教越快,他似乎想把他毕生所学全部一下子教给我。可惜当时由于学业上压力比较大,再加上学生宿舍环境不允许我有太多的时间云温习琴曲,使得我后面学琴反而欲速不达。然而就在离恩师仙逝的半个月之前的一天,我只是我古琴上轻轻拂了一下琴弦,第七弦居然莫名其妙地断了,当时,我自己还不会上弦,只得请琴社中赵嘉峰师兄帮我重新把七弦上好。因为临近暑假,我最后一次跟老师学琴就在放假前的那个周四下午,我当时知道老师身体已不是很好,再加天气比较热,心理非常担忧,就想等天气凉快一点的时候再跟老师学。希望老师那时体现状况有所好转。于是,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师和老师家人,说我先回家了,等到九月份天气凉点再来学,希望老师保重身体。老师答应了。没想到这一短暂的分别,竟成为是永久的诀别。我跟老师有缘。而缘份如此之短暂,使得我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没有来得及学,有太多太多的教诲没有来得及聆听,有太多太多奥妙无法去领悟。老师的仙逝对我来说是人生中一大遗憾事,也是古琴界无法弥补的损失。后来我听老师家里人讲,就在我回家后那个星期的周四老师又穿戴得整整齐齐,等我去学琴,后来,家人提醒他我已经回家了,他应了一声,明天过来就不行了。现在想来,我觉得十分后悔,要是我在的话,老师也许不会那么快就走。其实老师最后教我学琴,完全靠他的意志力在支撑着,他想把他的琴学全部很快地传给我。可能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因此,像《秋塞吟》这样的大曲,全曲三次就教完了。他说下次就开始学《潇湘水云》。直到今天,我都一直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我跟老师的缘份竟然是那么浅。但毕竟现实是残酷的,老师还是真的离我而去。虽然我不信迷信,但很奇怪,老师仙逝后,老师家里人一时联系不上我。那天我正在姑姑家睡午觉,忽然看见老师飘然而至,对我说:“我老了,弹不动了。”我正想说什么,一阵急促的电话响声把我猛地惊醒,随后听姑姑在叫我接电话,我接电话后,才箶是老师家人打来的,告诉我老师已仙逝。当时我愣住了,想起刚才的梦,眼泪就禁不住地往下掉,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心里一片茫然。

失去了恩师,再加上学业的繁忙,我的古琴在随后的几年中几乎荒废了。一想老师曾对我讲过,一定要将我仵这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瑰宝发扬光大,千万千万别放弃弹古琴,我心中就十分内疚。也许正是得来不容易,也许冥冥中老师依旧关注着我的琴学,再加上老师家人的以诚相待,我始终没有彻底放弃,过了几年,老师的好友李璠老先生劝我去北京工作,顺便跟他学高山流水。我欣然而往。在北京两年的时间,在李老及一些琴友的鼓励下,我重新开始把古琴逐步命拿了起来。

现在,人在异国他乡,只有古琴与我相伴。孤寂、惆怅和劳累,只有自己一个人去品尝和感受。但一想起恩师的厚望,我的精神就振作起来了。最近我正在打《潇湘水云》,我要把所有余下的精力和心思都投诸于古琴中,希望有所裨益。

另外,我从师兄李明忠先生处获得一张好琴,弹来得心应手,更增强我要把古琴弹好,把这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精髓发扬光大的决心。

我将永远记住老师的告诫:“琴艺不精不传人,千万别误人子弟。另外,有缘者传之。”

也许很多人都认为,缘浅不如无缘好,而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有来生,希望能跟老师重逢,再做师徒,哪怕只是短时间的相遇,我也期盼着。

本文原载于《琴道》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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