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真”考论

内容提要:本文通过对宋金以前文献及金元全真道典籍的考察,以为早期道家典籍中的“真”多与人之生命有关,而后世道教所用“全真”一词即多与此“真”义相关。宋金以前使用“全真”一词的典籍不仅有属道家(道教)者,而且有属医家、儒家和佛教者,金代王重阳所倡“全真”的内容则大致有两个方面:一为“全”老子清静无为学说之“真”,二为保全人体“性命”之真。只是,全真诸子所倡“全真”学说实并非老子学说的简单翻版,而是还揉合了儒家与佛教的思想;其所推崇之“性”亦多有“实体”之义,且可作为承担成仙一事的主体,这与早期道家所重之“性”(天性)已有所不同,反映了全真道对传统道教学说的革新。

油画《白云观系列·曲径通幽》 作者张永来

“全真”乃宋金时王重阳所创新道派用以名教之词。该道派在创立后不久即获得了迅猛发展,以致“东尽海,南薄汉淮,西北历广莫,虽十庐之聚,必有香火一席之奉”[1];明代以降,其又继续分宗衍派,至今仍为道教之主流。关于全真道之发展历史、教派人物及思想教义、修炼方法等,学术界已有过不少论述,但对于全真道用以名教之“全真”一词,目前却尚少有人作过专门的考察。笔者此文,即拟专对“全真”一词进行考论,以求有裨于大家对全真道的深入认识。

一、“真”与“真人”

欲理解“全真”一词,无疑须先了解“全”与“真”两字之含义。“全”字的含义较简单,主要为“完整”与“保全”,如《说文解字》曾训其为“完也”,其它字书如《玉篇》等亦皆如此。“真”字的含义则较复杂,以下重点考之。

“真”字之义,本为与“伪”、“诈”相对之真实不虚,如字书《玉篇》曾训其为“不虚假也”。先秦道家典籍《庄子》亦多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真”字,如《盗跖》篇言:“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与真实不虚相应,“真”字在先秦道家典籍中还有事物的本性、本质之义,如《庄子·马蹄》言:“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秋水》篇又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作为万事万物之普遍本质,道家所谓“真”还多与“道”相关联,如《老子》言“道”:“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2]。

不过,先秦道家典籍中之“真”字却多有其特殊而具体的所指,即多与人之生命相关,如前述《庄子·盗跖》所言全文实为:“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悦)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让王》篇又言:“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为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渔父》篇亦言:“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又劝人“谨修而身,慎守其真。”《大宗师》篇则载:“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由上可知,作为生命之本真状态的“真”,既与肉身躯体相关,又与之相对。

由于“真”多与人的生命相关,故先秦道家有所谓“真人”之说。所谓“真人”,即保有生命之根本元素或本真状态的人,亦即《庄子·大宗师》所谓“登假于道”者。《大宗师》篇曾对“登假于道”的“真人”作过许多描述,如言“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倏然而往,倏然而来”,等等。此外,《庄子》中《刻意》、《田子方》、《徐无鬼》诸篇亦曾对“真人”作过描述,如言: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3]

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4]

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5]

除了《庄子》外,先秦及秦汉的其它典籍也多言及“真人”,如《鹖冠子》、《列子》、《吕氏春秋》等,但描述最详尽者则当推《文子》,如言:

真人者,知大己而小天下,贵治身而贱治人,不以物滑和,不以欲乱情,隐其名姓,有道则隐,无道则见,为无为,事无事,知不知也。怀天道,包天心,嘘吸阴阳,吐故纳新,与阴俱闭,与阳俱开,与刚柔卷舒,与阴阳俯仰,与天同心,与道同体,无所乐,无所苦,无所喜,无所怒,万物玄同,无非无是。……真人者,通于灵府,与造化者为人,执玄德于心,而化驰如神。……能穷无穷,极无极,照物而不眩,响应而不知。[6]

若夫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澹然无事,势利不能诱,声色不能淫,辩者不能说,智者不能动,勇者不能恐,此真人之游也。……所谓真人者,性合乎道也。故有而若无,实而若虚,治其内不治其外,明白太素,无为而复朴,体本抱神,以游天地之根,芒然仿佯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机械智巧,不载于心,审于元假,不与物迁,见事之化,而守其宗,心意专于内,通达祸福于一,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不学而知,弗视而见,弗为而成,弗治而辩,……精神之所能登假于道者也。[7]

是故真人托期于灵台,而归居于物之初。视于冥冥,听于无声。冥冥之中,独有晓焉;寂寞之中,独有照焉。……故天地之间有二十五人也,上五有神人、真人、道人、至人、圣人;……真人者,不视而明,不听而聪,不行而从,不言而公。[8]

由上可知,所谓“真人”乃是与常人不同的另一类“人”,他们具有种种特异的功能,可以死生“无变乎己”而“仿佯尘垢之外”。这类“人”(真人),实际上相当于后世道教所推崇的“仙”[9]。也正由于此,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曾将“真”字训为“仙人变形而登天也”。其之所以作出这样的解释,一方面是基于上述种种关于“真人”的说法,另方面则与“真”字的造形有关,如其又以为“真”字乃“从匕从目从乚(音隐)”,而“匕”乃“化”之古字,义为“变”[10];至于下方之“八”,则为仙人登天之“所乘载也”[11]。

 

二、宋金以前之“全真”义

 

由“真”及“真人”之义,可知“全真”一词在字义上大概是“保全”人生命之根本元素或本真状态而令之“完整”,进而使人成为长生不老、神通广大之“神仙”。该词在宋金“全真道”创立以前即已被人们广为使用,以下略考释之。

宋金以前常用“全真”一词者,多为道家(道教)典籍,以致社会上曾有“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之说[12],东晋道教思想家葛洪亦以为道家之教“务在全大宗之朴,守真正之源”[13]。由葛洪所言,可知道家(道教)所倡“全真”乃与“朴”及“源”有关。

所谓“朴”,即素朴、质朴,本指原木或尚未加工之木材,又多用以与人之后天情感、欲望等相对,如老子曾要求人们“见素抱朴,少私寡欲”[14],葛洪亦言:“含醇守朴,无欲无忧,全真虚器,居平味澹。”[15]是故,欲致“全真”则须抑制人之后天情感与欲望等,如《抱朴子养生论》言:“夫善养生者,先除六害,然后可以延驻于百年。何者是耶?一曰薄名利,二曰禁声色,三曰廉货财,四曰损滋味,五曰除佞妄,六曰去沮嫉。……所以保和全真者,乃少思、少念、少笑、少言、少喜、少怒、少乐、少愁、少好、少恶、少事、少机。”[16]由于后天情感、欲望等实多是因身外之物而起,故“守朴”之“全真”又多表现为“贱物”或“外物”,如三国嵇康《幽愤诗》言:“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17]唐代所留《苏仙碑铭》亦言:“将归紫府之中,相与赤松为交,向非餐霞契道、外物全真,其孰能至于此矣?”[18]

所谓“源”,即本源、根源,既可指宇宙万物之本源,又可指人身生命之根源,前者如庄子言“真人”乃“登假于道”者,葛洪又言“全真虚器”便可“恢恢荡荡,与浑成等其自然,浩浩茫茫,与造化钧其符契”[19],后者则如吕洞宾作《渔家傲》词言:“神是性兮气是命,神不外驰心自定,幸有崔公《入药镜》,如究竟,全真固蒂归根静。”[20]宋人崔中《沁园春》词又言:“这恍惚真容,不空不色,窈冥妙象,无识无知。命住丹圆,全真体道,奋志精修休自迟。”[21]这种以宇宙本源与生命根源为一的说法,实是道教成仙信仰赖以成立的思想基础[22]。

除了道家(道教)外,宋金以前常用“全真”一词者还有医家,如《黄帝内经·素问》曾言:“食岁谷以全真气,食间谷以辟虚邪。”《素问遗篇?刺法论》则载:

黄帝问曰:“升降不前,气交有变,即成暴郁,余已知之。如何预救生灵,可得却乎?”岐伯稽首再拜,对曰:“昭乎哉问!臣闻夫子言,既明天元,须穷法刺,可以折郁扶运,补弱全真,泻盛蠲余,令除斯苦。”……

黄帝问曰:“人虚即神游失守位,使鬼神外干,是致夭亡,何以全真?愿闻刺法。”岐伯稽首再拜曰:“昭乎哉问!谓神移失守,虽在其体,然不致死,或有邪干,故令夭寿。……”

……是故刺法有全神养真之旨,亦法有修真之道,非治疾也,故要修养和神也。道贵常存,补神固根,精气不散,神守不分,然即神守而虽不去,亦全真,人神不守,非达至真,至真之要,在乎天玄,神守天息,复入本元,命曰归宗。[23]

由上可知,古时医家所“全”之“真”实具体为人体之精、气、神等。受此影响,宋金以前道家(道教)典籍所谓“全真”也多指窒欲啬精、爱气养神等,如道经载黄帝曾问道于广成子:“夫人养生全真,游观于天庭间,止息于洞房中,得与众圣齐群,驻童颜而不败者,则何法最宝?”广成子则答曰:“夫人以元气为本,本化为精,精变为形,形虽好生,欲能竭之,故欲不可纵,纵之则生亏,制之则生盈,盈者精满气盛,百神备足。”[24]后世道教亦多有“宝精”、“结精自守”之说[25],并劝人“勿亲经孕妇女”而“全真独卧”[26]。三国时嵇康在《答向子期难<养生论>》中,又曾谈论“养神”言:

神驰于利害之端,心骛于荣辱之途,俯仰之间,已再抚宇宙之外者;若比之于内视反听、爱气啬精,明白四达而无执无为,遗世坐忘以宝性全真,吾所不能同也。……窦公无所服御而致百八十,岂非鼓琴和其心哉?此亦养神之一征也。[27]

由嵇康所言,可知汉魏六朝所谓“全真”之具体法门大致有清静无为、坐忘遗世、收视反听等。此外,唐代“道举”独孤及在《对洞晓元经策》中亦曾专论“全真”之法:

若夫齐天地、冥万物,莫大于全真。专气致柔,全真之本也;惟清惟静,全真之中也;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全真之末也。设教者三合其道,一以贯之。[28]

除了窒欲啬精、爱气养神等,宋金以前所谓“全真”还多与“养性”有关,如前述《颜氏家训》曾言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刘宋时顾愿撰《定命论》则言:“时雍在运,群方自通,抱德炀和,全真保性。”[29]《文选?符命》李善注亦有“颐性全真”之言[30],至于其它唐以后的典籍,有关这方面的言论更比比皆是,如:

寻老君垂范,治国治家,所佩服章,亦无改异。不立观宇,不领门徒,处柱下以全真,隐龙德而养性。[31]

彼草树之无识,惟禽兽之不仁,犹称能以远害,尚假智以全真。矧百行之君子,乃三才之令人,何自轻于养性?何自忽于周身?[32]

山有木兮,全真而生。君子器之,审用而成。浑则不矫,受则不盈。辩以文直,牢因素真。抱朴委性,诫奢远名。[33]

结根山岭,移植轩屏,如全真而率性。[34]

上述“养性”、“保性”、“颐性”、“委性”、“率性”之“性”,实指人或物之自然本性或天性,相当于《庄子·秋水》所谓“无以人灭天”之“天”,实为推崇道家传统之“自然”的表现。不仅如此,前述清静无为、坐忘遗世、收视反听、专气致柔等“全真”之具体法门,亦属典型的道家(道教)思想之表现。

宋金以前使用“全真”一词者,不仅有道家(道教)和医家的典籍,而且有儒家和佛教的典籍,且其义也多有体现儒、释传统思想之处。如睿宗朝中书令、相州刺史张说撰《进白乌赋》,中曾有“谢先容而特达,却假饰以全真,鉴深心于反哺,终报德于君亲”言[35];玄宗朝监察御史、山南西道节度参谋元结撰《述时》中,曾有“瘱然全真,上全忠孝,下尽仁信,内顺元化,外娭太和足矣”言[36];天宝末进士、礼部侍郎于邵撰《送房判官巡南海序》,中曾有“以公忠为已任,以学行为身文,蹈和以全真,修睦以合义”言[37];《唐故浙江东道节度掌书记越州剡县主簿独孤丕墓志》则记剡县主簿独孤丕临殁叹曰:“孝道以冀全真,策名期于显亲;未中道,二志俱弃,命也夫!”[38]以上所言“全真”,显含儒家所倡忠孝伦理色彩。至于佛教,也多用“全真”一词,如唐开元中颖王府长史辛替否《陈时政疏》曾言:“臣闻释教者,以清净为基,慈悲为主,故常体道以济物,不为利欲以损人,故常去己以全真,不为荣身以害教。”[39]禅宗典籍中也多有言“全真”处,如:

见性周遍,闻性亦然。洞彻十方,无内无外。所以古人道,随缘无作,动寂常真。如此施为,全真知用。[40]

红焰藏吾身,何须塔庙新。有人相肯重,灰裹邈全真。[41]

翠竹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真。头头尽是吾家物,信手拈来不是尘。[42]

真法本无性,随缘染净起。不了号无明,了之即佛智。无明全妄情,知觉全真理。当念绝古今,底处寻终始。本自离言诠,分别即生死。[43]

以上儒家和佛教所“全”之“真”,显然并非传统道家(道教)所谓精、气、神、性等。在此,我们不打算具体剖析儒家和佛教之“真”义,而只想指出一点,即宋金时王重阳以“全真”名教,并试图以之为统摄道、儒、释三教的旗帜,“使四海教风为一家”[44],实际上并非仅从传统道教的角度出发,而是还兼有儒、释二家的成份。

 

三、王重阳所倡之“全真”

 

欲理解王重阳所创全真道之“全真”义,除了应了解“全真”一词在宋金以前典籍中的使用情况,还须了解王重阳创立全真道之时代背景。从道教自身发展的角度来说,王重阳创教的时代背景大致有二:一为传统的“肉体成仙”信仰已步入穷途而新兴的“灵魂成仙”信仰则渐成道教之主流,二为传统的符箓道派已开始丧失其在民间的声望而新道派则纷纷崛起。[45]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王重阳所倡之“全真”实有着强烈的“革新”色彩,详如下。

王重阳所倡“全真”之“革新”色彩,首先表现为其欲“洗百家流弊”而“全”老子清静无为学说之“真”。这一点,实与道家学说之流变有关,亦与传统符箓道派渐失声望有关,如李鼎《大元重修古楼观宗圣宫记》言:

昔自玄元(老子)、文始(尹喜)契遇于兹,抉先天之机,辟众妙之门,(《道》、《德》)二经授受而教行矣,世既下降,传之者或异。一变而为秦汉之方药,再变而为魏晋之虚玄,三变而为隋唐之禳禬,其余曲学小数,不可殚纪;使五千言之玄训束之高阁,为无用之具矣。金大定初,重阳祖师出焉,以道德性命之学唱为全真,洗百家之流弊,绍千载之绝学。[46]

元代另一学者王恽也曾指出全真道乃是传统道教丧失老子学说之本后“弊极则变”的结果:

自汉以降,处士素隐,方士诞夸,飞升炼化之术,祭醮禳禁之科,皆属之道家。稽之于古,事亦多矣,徇末以遗其本,凌迟至于宣和极矣!弊极则变,于是全真之教兴矣![47]

同时代的《郝宗师道行碑》则言:

道家者流,其源出于老庄,后之人失其本旨,派而为方术、为符箓、为烧炼、为章醮,派愈分而迷愈远,其来久矣。迨乎金季,重阳真君不阶师友,一悟绝人,殆若天授,起于终南,达于昆仑,招其同类而开导之、锻炼之,并立一家之教曰“全真”。[48]

以上诸文,意思是说道家学说自创立后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历秦汉、魏晋、隋唐而“派愈分而迷愈远”,以致“徇末以遗其本”;而王重阳之创立全真道,即是为了“保全”老子道家学说之“真义”。老子的学说,盖以“清静无为”为旨,如言“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等[49],而王重阳所宣扬的学说也多推崇这种思想,如其在《金关玉锁诀》中谈论修行时曾以为:“夫修行者,常清静为根本。”又在《玉花社疏》中教诫信徒说:

诸公如要修行,饥来吃饭睡来合眼,也莫打坐,也莫学道,只要尘冗事屏除,只要心中清静两个字。[50]

此外,王重阳还在其诗词中处处推崇“清静”,如言:“人心常许依清静,便是修行真快捷方式”[51]、“为人须悟尘劳汩,清静心中真宝物”[52]等等。其大弟子马钰更是将道教学说之要概括为“清静”二字,以为:“千经万论,可一言以蔽之曰:清静。”[53]除了“清静”外,王重阳还多在其著作中强调“无为”,如言:

四般假合终归土,一个真灵直上天,不灭不生超达去,无为无漏大罗仙。[54]

谁识廛中这个人,无为无作任其因,白云接引随风月,脱得尘劳出世尘。[55]

不仅王重阳强调“无为”,其弟子们也多如此,如金世宗曾召王处一问以“卫生之道”,王处一对曰:“含精以养神,恭己以无为。”[56]尹志平编《北游语录》则记马钰掌教“以无为为主”。是故,金代刘愚在为《重阳教化集》作序时曾言:“夫全真之教妙矣,其道以无为为本,以清净为宗。”[57]这种对老子清静无为学说的“保全”,从时间顺序上来说,实可算是一种“恢复”。

不过,应该注意的是,王重阳等全真诸子虽处处强调“清静”、“无为”,但其所倡“全真”学说实并非老子学说的简单翻版,而是揉合了儒、释、道三教的思想。陈垣先生在其名著《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中曾认为:王重阳于宋金时所创“全真道”最初并未以道教正统自居,而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之一隐修会而已,“世以其非儒非释,漫以道教目之,其实彼固名全真也”;至元代,其方刊印《道藏》,“以承道家统绪”。[58]这种说法是正确的,因王重阳在创教之初确曾“不主一相,不拘一教”而欲“使四海教风为一家”,[59]其不仅劝人普诵佛教之《般若心经》、道教之《道德清静经》及儒家之《孝经》,且凡成立教团组织亦“必以三教名之”[60],《重阳全真集》中“悟理莫忘三教语”[61]之类主张“三教一家”的言论更比比皆是;限于篇幅,兹不详论[62]。

王重阳所倡“全真”之“革新”色彩,还表现为其欲变道教传统之“肉体成仙”信仰为“灵魂成仙”,如其以为:“今之人欲永不死而离凡世者,大愚不达道理也。”[63]又声称“人人只要生,害风只要死。生则无著摸,死则有居止”[64],以为人成仙后“身且寄向人间,神已游于天上”、“神居仙圣之乡,性在玉清之境”[65]。从这个角度来说,其所谓“全真”之义实为“全”人体性命之“真”。金代宁海州乡贡、进士刘孝发为《重阳教化集》作序时,曾释“全真”之意为保全“性命”之真,其言:“有生最灵者人,人生至重者命;性命之真弗克,保全其为人也。”[66]宁海州学正范怿为《重阳全真集》作序时更详释王重阳创立全真教之旨言:

全真之教大矣哉!谓真者,至纯不杂,浩劫常存,一元之始祖,万殊之大宗也。上古之初,人有纯德,性若婴儿,不牧而自治,不化而自理,其居于自适自得,莫不康宁享寿,与道合其真也。降及后世,人性渐殊,道亡德丧,朴散纯离,情酒欲肴蠹于中,愁霜悲火魔于外,性随情动,情逐物移,散而不收,迷而弗返,天真尽耗,流浪死生,逐境随缘,万劫不复,可为长太息也!重阳悯化妙行,……诱人还醇返朴,静息虚凝,养亘初之灵物,见真如之妙性,识本来之面目,使复之于真常,归之于妙道也。[67]

这里所谓“亘初之灵物”或“真如之妙性”、“本来之面目”等,实即隋唐道教所推崇的栖于心中的“真常之性”或“至灵之神”,大致相当于今日宗教学所说的“灵魂”。此“性”本来源于“道”,同时又存在于人身之中,实为人体生命之根本[68],道教又多称之为“元神”或“本初真面目”、“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等;其与前述相当于庄子所谓“天”的“性”之区别,乃在于前者多有“性质”、“属性”之义,而其则多有“实体”之义,且可作为承担成仙一事之主体,如王重阳《任公问本性》诗言:

如金如玉又如珠,兀兀腾腾五色铺。

万道光明俱未显,一团尘垢尽皆涂。

频频洗涤分圆相,细细磨揩现本初。

不灭不生闲朗耀,方知却得旧规模。[69]

《金丹》诗又言:

 

本来真性唤金丹,四假为炉炼作团。

不染不思除妄想,自然衮出入仙坛。[70]

此外,其又将此“性”称为“真灵”言:

四般假合终归土,一个真灵直上天。

不灭不生超达去,无为无漏大罗仙。[71]

除了必须“保全”的这个作为人体生命之根本的“性”外,全真道所“全”之“真”还多指作为人身“内三宝”的精、气、神[72],如元代全真道徒李道纯言:“全真者,全其本真也。全精、全气、全神,方谓之全真。”[73]这种“全”精、气、神的功夫,全真道又称之为“炼命”,并以为其亦属修仙不可或缺的一种手段,如王重阳曾以为“性若见命,如禽得风,飘飘轻举,省力易成”[74],故须“双修”性、命,尤其应保养好身中的精、气、神,“莫教六贼偷了”[75]。其《与丹阳》词又言:

性与命,命与性,两般出入通贤圣。都要知,都要知,便是长生固蒂时。[76]

这种“性命双修”的主张,实非王重阳首倡,而是源于唐末五代的“锺吕金丹派”;至于所谓“灵魂成仙”之说,则至迟在隋唐“重玄学”中就已肇露其端。只是,王重阳所创拥有庞大教团组织的全真道乃是这些学说的有力推行者,这对于道教“新说”之发展的意义是巨大的。一种宗教学说的生命力,不仅在于其理论是否精致或思想是否深刻,而且还在于它能否赢得人们的崇奉,进而对社会产生广泛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全真道的创立及流传,方使道教的“革新”之说获得了真正的成功。

 

四、结论

 

通过以上考察,我们大致可以对“全真”一词得出以下认识:

  • 在早期道家典籍中,所谓“真”多与人的生命相关,用指人生命之根本元素或本真状态。与此相关,其又有所谓“真人”之说,用指“保全”生命之根本元素或本真状态的人;而这类这类“人”(真人),实际上也就是后世道教所推崇的“仙”。后世道教所用“全真”一词,多与此“真”及“真人”之义相关。
  • 宋金以前使用“全真”一词的典籍,不仅有属道家(道教)者,而且有属医家、儒家和佛教者。在道家(道教)的典籍中,“全真”之“真”多与“朴”及“源”相关,而“朴”又多用以与人之后天情感、欲望等相对,“源”则既可指宇宙万物之本源、又可指人身生命之根源。从人身生命根源的角度来说,其所欲保全之“真”多具体为人之精、气、神等,并多与“养性”有关。
  • 王重阳所倡“全真”的内容大致有两个方面:一为“全”老子清静无为学说之“真”,二为保全人体“性命”之真。不过,全真诸子所倡“全真”学说实并非老子学说的简单翻版,而是揉合了儒、释、道三教的思想;其所推崇之“性”则多有“实体”之义,且可作为承担成仙一事的主体,这与早期道家所重之“性”(天性)已有所不同,反映了全真道对传统道教学说的革新。

 

 

注释:

 

[1]《清虚宫重显子返真碑铭》,见陈垣编纂:《道家金石略》,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

[2]《老子》第21章,王弼《老子道德经注》本,见《诸子集成》,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

[3]《庄子?刻意》,见郭庆藩辑《庄子集释》,《诸子集成》本。

[4]《庄子?田子方》。

[5]《庄子?徐无鬼》。

[6]《文子?道原》,见《通玄真经》卷1,《道藏》本,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

[7]《文子?九守》,见《通玄真经》卷3。

[8]《文子?微明》,见《通玄真经》卷7。

[9]广义上的“仙”,实即“失人之本”而“变质同神”的“人”,详请参阅拙文《论道教的长生成仙信仰》,载北京:《世界宗教研究》,1994年,第1期。又,在先秦典籍中,“真人”多与长生不死的“仙”相关,如《楚辞·远游》言:“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九思》篇则言:“随真人兮翱翔,食元气兮长存。”早期道教经典《太平经》、《抱朴子》等亦多有关于“真人”的论述,且多与长生不死之神仙相联,如《抱朴子内篇·黄白》言:“至于真人作金,自欲饵服之致神仙,不以致富也。”《辩惑》篇则言:“况长生之道,真人所重,可不勤求足问者哉?”

[10]如《说文解字》训“匕”为“变也。……呼跨切”。《玉篇》亦言:“匕,呼骂切,变也,今作化”。

[11]《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影印,第168页。

[12]见《颜氏家训?勉学》,《诸子集成》本。

[13]《抱朴子内篇?明本》,《诸子集成》本。

[14]《老子》第19章。

[15]《抱朴子内篇?畅玄》。

[16]《抱朴子养生论》,《道藏》本。

[17]见《文选》卷23。唐李善注曰:“嵇喜谓‘康长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淮南子》曰:‘原道者,欲一言之而寤,则尊天而保真,欲再言之而通,则贱物而贵身也’。”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

[18]《苏仙碑铭》,见《全唐文》卷362,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

[19]《抱朴子内篇?畅玄》。

[20]张璋、黄畬编:《全唐五代词》卷8《仙鬼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21]唐圭璋编:《全宋词·订补附记》,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

[22]这种思想实早在道教初创时期就已形成,详请参阅拙文《从<太平经>和<老子想尔注>看道教神学的创立》,载上海:《上海道教》,1993年,第4期。

[23]以上所引《黄帝内经》之《素问》篇及《素问遗篇》,见《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24]见《云笈七签》卷60,《道藏》本。

[25]如《老子想尔注》言:“欲令神不死,当结精自守。”《抱朴子内篇?释滞》又言:“欲求神仙,唯当得其至要,至要者在于宝精、行气,服一大药便足”。

[26]《云笈七签》卷33《摄养枕中方》,《道藏》本。

[27]〔三国〕嵇康:《答向子期难<养生论>》,见《全三国文》卷48,《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本,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

[28]〔唐〕独孤及:《对洞晓元经策》,见《全唐文》卷384。

[29]〔刘宋〕顾愿:《定命论》,见《全宋文》卷42,《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本。

[30]见《文选》卷48《符命》篇注。

[31]〔唐〕智实:《论道士处僧尼前表》,见《全唐文》卷903。

[32]〔唐〕刘知几:《思慎赋》,见《全唐文》卷274。

[33]〔唐〕苏颋:《素木盘盂铭》,见《全唐文》卷256。

[34]〔唐〕裴度:《岁寒知松柏后凋赋》,见《全唐文》卷537。

[35]〔唐〕张说:《进白乌赋》,见《全唐文》卷221。

[36]〔唐〕元结:《述时》,见《全唐文》卷383。

[37]〔唐〕于邵:《送房判官巡南海序》,见《全唐文》卷427。

[38]《唐故浙江东道节度掌书记越州剡县主簿独孤丕墓志》,见《全唐文》卷392。

[39]〔唐〕辛替否:《陈时政疏》,见《全唐文》卷272。

[40]《五灯会元》卷10《崇福庆祥禅师》,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

[41]《五灯会元》卷14《梁山缘观禅师》。

[42]《五灯会元》卷17《双岭化禅师》。

[43]〔宋〕慧洪:《林间录》,见《中国禅宗大全》,长春:长春出版社,1991年。

[44]《终南山重阳祖师仙迹记》,见《甘水仙源录》卷1,《道藏》本。

[45]有关前者,可参阅拙文《隋唐道教“重玄学”之宗教意义略论》,见陈鼓应、冯达文主编:《道家与道教:第二届道家道教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有关后者,可参阅拙著《全真道祖王重阳传》第1章,香港:中华书局,2002年。

[46]见《古楼观紫云衍庆集》卷上,《道藏》本。

[47]〔元〕王恽:《秋涧集》卷58《大元奉圣州新建永昌观碑铭》,《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

[48]见《甘水仙源录》卷2。

[49]《老子》第37章、第2章、第48章、第45章。有关道教之“无为”,详请参阅拙文《“无为”与“无不为”》,载香港:《弘道》,2002年,第1期。

[50]见《重阳全真集》卷10,《道藏》本。

[51]见《重阳全真集》卷7。

[52]见《重阳教化集》卷2,《道藏》本。

[53]见《丹阳真人语录》,《道藏》本。

[54]见《重阳教化集》卷1。

[55]见《重阳全真集》卷2。

[56]《玉阳体玄广度真人王宗师道行碑铭》,见《甘水仙源录》卷2。

[57]〔金〕刘愚:《重阳教化集?序》。

[58]陈垣:《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页、第28页。

[59]《终南山重阳祖师仙迹记》,见《甘水仙源录》卷1。

[60]《终南山神仙重阳真人全真教祖碑》,见《甘水仙源录》卷1。

[61]《重阳全真集》卷10。

[62]有关王重阳所创全真道揉合儒、释、道三教思想之具体情况,可参阅拙著《全真道祖王重阳传》第8章及第10章。并可参阅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第3卷第8章,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

[63]《重阳立教十五论》,《道藏》本。

[64]《重阳全真集》卷9。

[65]《重阳立教十五论》。

[66]〔金〕刘孝发:《重阳教化集?序》。

[67]〔金〕范怿:《重阳全真集?序》。

[68]如《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认为“道”乃是“性命本宗”。有关这种思想,元代净明道领袖刘玉的表述也许更容易让人理解,其言:“人性之灵明知觉,非父母之灵,乃自性之灵也。其未生以前,精爽游扬太空,去来无碍;纔出母胎,则此性欻然感附,而身命不相离者。”见《净明忠孝全书》卷5《玉真先生语录别集》,《道藏》本。

[69]见《重阳全真集》卷1。

[70]见《重阳全真集》卷2。

[71]见《重阳教化集》卷1。

[72]如《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言:“内三宝者,精、气、神也。”《道藏》本。

[73]《中和集》卷3,《道藏》本。

[74]《重阳立教十五论》。

[75]《重阳真人金关玉锁诀》,《道藏》本。

[76]见《重阳分梨十化集》卷上,《道藏》本。

 

 

 

 

 

(本文为作者于2002年参加香港“全真道研究中心”主办“全真道——传承与开创国际学术研讨会”宣读论文,后收入卢国龙主编会议论文集,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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